民国汕头都市生活03

90年前，汕头人去哪里“淘碟”，听什么音乐？

文/陈斯楷

编辑/刘山英

郑鸿斌对史料检索有贡献    

二十世纪三十年代，潮汕地区祠堂建筑的壁画，画面左端一家人围坐在留声机旁挑选唱片，画面右端的摄影师“摄”下这摩登新生活。张声金摄

镇邦街钟表行出售唱片

1930年，汕头镇邦街。走进名店“林源丰钟表行”，柜台上陈列的除了世界名表，还有国内外最新发行的各类唱片：古典音乐、流行歌曲、电影原声、地方戏曲……眼花缭乱，任君选择。

镇邦街39号“林源丰钟表行”旧址，已非原貌。据镇邦街“天成钟表行”后人萧伟智先生回忆，林源丰钟表行原来的店面非常豪华，大厅中央有一盏长长的水晶吊灯。郑鸿斌摄

买唱片的人，有为家庭舞会准备最新曲目的市民；有“追星”的戏迷，那时候许多潮剧名角都灌录了潮剧唱片；有学习国语、外国语的学生，中华书局、商务印书馆等发行的“教育唱片”就类似现在的教学辅助光碟；也有可能是本来打算购买手表、眼镜或首饰，却被新上架的唱片成功吸引注意力的消费者。因为林源丰钟表行出售的唱片封面还有这样的广告：“专办各国名厂钟表眼镜钻石戒只（指）。”“一站式购物”也算是镇邦街的一大特色。

德国兴登堡唱片公司出品，老中正顺香班灌录，林源丰钟表行代理销售的潮剧唱片《玉蝴蝶》。广东潮剧院潮剧艺术博物馆藏

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，赵元任发音、监制的《中国国语留声机片》广告。1933年，汕头市政府要求要求各级学校采用注音符号留声机片学习国语。图源孔夫子旧书网

所谓“四安一镇邦”，镇邦街是汕头埠最早出现、最繁华的商业步行街之一。如今看来只有400余米的街道，当年车水马龙，行人摩肩接踵。商铺、洋行、百货公司鳞次栉比，服装鞋帽、钟表珠宝、香水化妆品琳琅满目。这些商品多为上海货、进口货，时尚且昂贵。时人用三句话俗语来形容镇邦街最有代表性的三种行业：准过镇邦街时钟，水晶目镜随人合目，富过镇邦街金铺。

镇邦街标志性建筑物，安平路与镇邦街交界的广发百货旧址。邓忠庭摄

镇邦街“光明钟表行”旧址（右侧建筑）。光明的“头家”（老板）是镇邦街大钟表行“华达利钟表行”的学徒出身。郑鸿斌摄

钟表、眼镜、西洋首饰（钻石），都是舶来货，又是身份和品味的象征，后两者往往在钟表行里统一经营，这样的商行称为“钟表眼镜首饰行”。规模较大的钟表眼镜首饰行还代理唱片和唱机，称为“钟表眼镜唱片行”。

“新加坡李潮兴钟表机器”的保修单在汕头印刷，其经营范围包括潮剧唱片、留声机。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藏

当时，全国范围内的唱片专卖店凤毛麟角，唱片出品商多把唱片交给百货公司、商行、书店代售。高档钟表行代售唱片是比较常见的，西安亨得利钟表行常年代售上海百代公司的秦腔唱片。钟表店有为唱片而生的“天时”。另一方面，镇邦街的商人、商品与上海联系密切，镇邦街俗称“上海一条街”，而上海是中国唱片制造业中心，上海的唱片来到镇邦街，是“地利”。当年，赶时髦逛汕头埠，镇邦街是必到的“打卡点”。传说在镇邦街逛街，手要拉得够紧，不然会被人群冲散。如此密集的客流量自然为唱片的销售带来“人和”。

2020年4月，镇邦街现貌，关于“上海”的痕迹已经模糊。郑鸿斌摄

“林源丰钟表行”由潮阳人林厚德（1896-1954）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创办于镇邦街，三十年代开始，在香港、广州、湛江、上海陆续开设分行，代理世界名表，生意如日中天。在唱片业务上，林源丰钟表行也蒸蒸日上，拿下了远东唱片业霸主——上海百代公司的总代理权。广告上的名称变成“林源丰钟表眼镜唱片唱机行”。

林源丰钟表行销售《迷途的羔羊》电影原声唱片的广告。《迷》片是中国第一部儿童电影。导演蔡楚生是中国电影先驱，也是林源丰钟表行老板林厚德的潮阳同乡。图源《星华日报》（1937年1月8日）

林源丰钟表眼镜唱片唱机行不仅代理了百代唱片，还代理了柯达胶卷。图源《汕头指南》（1947年）

镇邦街上另外一家大钟表行“华达利钟表行”也不甘落后地推广他们的批发零售唱片唱机业务。一些规模较小的钟表行，如果没有取得唱片唱机的代理权，则接下维修唱机的单子。虽然钟表与唱机是两种物件，但是它们共同属性都是“针”的机械转动，难不倒举一反三的钟表师傅们。据镇邦街“天成钟表行”后人萧伟智先生回忆，当年修理唱机最厉害的高手，名叫“洪知机”。这个名字实乃天造地设。

华达利钟表行的广告，专办欧美名厂钟表眼镜唱机唱片各项材料批发零售。图源《汕头指南》（1947年）

镇邦街“天成”钟表行后人萧伟智先生与他的“祖传”西洋时钟。萧伟智先生年幼的时候见过父亲修理唱机。王欢摄

中国唱片业中心的崛起

直到今天，仍然有一部分潮汕人把唱片曲子叫做“机器乐”或者“机器曲”，把唱片、唱机、唱针叫做“机器曲盘”“机器曲头”“机器曲针”。这些称谓与中国人早期对唱片和留声机的印象是一致的。

汕头收藏家收藏的美国胜利牌留声机，1908年生产，机板编号1253，2020年播放起“机器曲”仍是那么流畅。熊猫摄

1877年，爱迪生发明了蜡筒式留声机，命名为phonograph。1887年，伯利纳发明了圆盘式留声机gramophone。gramophone可以放置涂蜡的镀锌圆盘录放声音，这张圆盘还可以制成母版复制，这就是唱片的原型。

1890年，一名外国人携带phonograph到上海的味莼园表演。这种可以保存声音的新奇玩意儿首次登陆中国的公共场合表演，观众中有一位笔名为“高昌寒食生”的文人，将它命名为“留声机器”。紧随其后，gramophone也经外国公司和私人引进中国。一时之间，新型大众娱乐“听留声机”在国内各大通商口岸流行。“唱片小贩”们背着留声机或者设下摊档播放留声机片，博君一笑，收取费用，民间称为“唱话匣子”。

法国人乐滨生（E.Labansat）也在这个行列中。乐滨生的摊子设在上海南阳桥（今西藏南路），他挑选的唱片《洋人大笑》独一无二，娱乐效果出众，听众络绎不绝。乐滨生因此积累了第一桶金，于1907年创立了“柏德洋行”，代理法国百代留声机公司（Pathe Freres Phonograph Co.）的留声机、唱片、电影机械、影片等产品。“柏德”是Pathe的音译。

乐滨生致富的唱片《洋人大笑》。这张唱片是20世纪初的“经典”。林海音《忆童年》写过，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，北平“唱话匣子”的人最后的压轴节目就是《洋人大笑》。

最早进军中国市场的唱片公司是英国谋得利公司（Moutric co.Ltd.S）。1903年，谋得利公司在上海灌录了第一批京剧唱片，并将留声机叫做“唱戏机器”。柏德洋行成立后，乐滨生迅速行动。1910年，乐滨生购买法国录音设备，聘请法国录音师，邀请谭鑫培等30多位京剧名伶和其他戏种的名家，灌录了60多张戏曲唱片，运送到巴黎制片后，再返回上海销售。这批唱片因为都是名家献唱、制作精良、质量上乘，加上宣发得力，问世后风靡一时，名声大噪。柏德洋行就此改名东方百代公司（Pathe-orient Co），通常称为上海百代。这一年对中国戏曲唱片的发展意义非凡。

徐汇区衡山路811号上海百代公司旧址，俗称“小红楼”。图源《中华遗产》（2010年第5期）

1917年，上海百代的工厂正式落成，百代唱片全面本土化生产。这是中国境内第一家唱片制造企业。百代唱片公司发行量巨大，是中国及东南亚地区产量最高的唱片公司。唱片内容多元化，包含了戏曲、曲艺、乐曲、歌曲、其他五个大类、82个小类。尤其以戏曲唱片最为招牌，覆盖了38种地方戏曲，其中有15种地方戏曲是百代独家灌录。百代灌录的流行歌曲唱片极有“国民度”，奠定了它在现代中国流行音乐史上的重要地位。1934年，上海百代成为EMI（中国有限公司）[Electric and Musical Industrial（China）Ltd.]的子公司。

上海百代公司出品，周璇原唱的《天涯歌女》是中国流行音乐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。

周璇在百代唱片灌录《天涯歌女》的报导。歌曲《天涯歌女》是1937年拍摄的电影《马路天使》的插曲，由周璇演唱后红遍全国，于1941年拍摄同名电影。图源《中国影讯》（1941年第1卷第46期）（来源：全国报刊索引）

上海百代公司出品的潮剧唱片《秦雪梅哭灵》及其唱词。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藏

三十年代的上海滩唱片业，百代、胜利、大中华三足鼎立，歌林、高亭、蓓开、开明、长城等品牌百花齐放。唱片公司、唱机行、批发零售商店构成完整的产业链，从录音、制片到发行都能在上海本土独立完成。上海成为中国唱片业中心。根据《海关贸易统计年刊·出口货物类编》，1931年，输往国内外的留声机及唱片总值为118273关平两，上海输出量为117472两，占总量的99%以上。汕头镇邦街就是上海制造唱片在全球市场中的目的地之一。

上海明星影片公司与百代唱片公司合作摄制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《歌女红牡丹》。上海成为中国文化产业中心。图源《时事新画》（1930年第20期）（来源：全国报刊索引）

潮剧老唱片过番又回流

购买唱片，除了自己欣赏“机器曲”，作为手信也很不错。百代唱片就曾在广告中打出“送礼佳品”的宣传。在潮汕侨乡，番客的礼物中总是少不了潮剧唱片。普宁人文记录者张声金先生提到，普宁有些华侨人家，每天清早挑着茶炉和留声机，找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，喝茶听曲，享受人生。

澄海区上华镇岛门村的华侨住宅壁画（1932年绘），描绘了身着条纹背心、条纹长筒袜的时髦男童正在播放唱片，两名女子在一侧倾听。方立峰摄

潮剧唱片的灌录始于清朝末年，与世界潮流同步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，潮剧发展进入辉煌时期，海外内潮剧受众群体需求扩大。这个时期，各家唱片公司也快速发展，唱片制造技术提高，市场竞争激烈。潮剧唱片进入了唱片公司的视线，迎来生产爆发期。

潮剧戏班在海外演出的广告。图源《潮影寻踪》

民国潮剧唱片种类繁多，有传统的剧目或行当的首本戏，如《八宝追夫》《穆桂英》《柴房会》，有长连戏《飞龙乱国》《赵少卿》，也有文明戏《姐妹花》《渔光曲》《空谷兰》，时装戏《送夫往洋》《救国歌》《游公园》等，十分与时俱进。一开始每面唱片时长3分钟，后来延长到7分钟。即便如此，一张唱片双面也才14分钟，要听完一折戏也需要好几张唱片。如果不重样的潮剧唱片排在一起，碟片的数量得达到以万来计算。

留意开场白：百代公司请三正顺唱《空谷兰-宴会》。潮剧《空谷兰》改编自1925年上映的默片电影《空谷兰》，是一出“时代潮剧”，又称“文明戏”。

参加过唱片灌录的潮剧戏班有10多个，以老三正顺香班、老赛宝丰班、老中正顺香班灌录最多。灌录唱片总曲目400多个。参加灌录的都是班中名角，如洪妙、陈清泉、陈金泉、蔡龙汉、蔡水木、蔡来喜、林锦乐、谢祯祥、陈敬芳、郑光昌、许容仙、吴松声等。有名字记录的演唱者107人（部分唱片只署班名，未署演唱者姓名），其中以郑光昌、吴松声、许容仙、谢祯祥等灌录最多，影响最大。1934-1935年，他们代表“老怡梨春班”灌录的《收蜈蚣精》《美人蟹》《雪泪情天》《姐妹花》《戏珊瑚》《螃蟹歌》等都是传遍潮汕城镇和南洋各地的名曲。

老赛宝丰班灌录的潮剧唱片《赵少卿求婚》。老赛宝丰班是当时灌录唱片最多的戏班之一。

03.107.戏珊瑚—洞房.mp3

留意开场白：百代公司请老怡梨春郑光昌、吴松声、许容仙唱《戏珊瑚》。（郑光昌饰叶元根，许容仙饰叶彩凤，吴松声饰冯珊瑚。）

潮剧唱片灌录的习惯，多是潮州戏班到唱片公司所在地演出时，由唱片公司派员进行灌录，但也有唱片公司把录音器材搬到汕头灌录，1935年，上海百代就在汕头灌录了黄钦赐、蔡来喜、翁炳林等的《狐影仙踪》《小桃红》《金燕梅》。泰国曼谷的耀华力路（ถนนเยาวราช）有6座戏棚、戏院，常驻国内潮剧名班，连台戏（连日演出的“连续剧”）连续录，耀华力路也因此成为东南亚潮剧唱片的灌录中心。

昔年泰国曼谷耀华力路上的潮剧戏院。图源Facebook

早期在东南亚灌录的潮剧唱片，都送到印度加尔各答制片，出品商制造母片，代理商印制子片，再运回东南亚由经销商出售。潮剧唱片的出品商，除了上海百代，还有美国的胜利，英国的歌林，德国的璧架、高亭、虎标、宝塔、兴登堡，泰国的鹿牌、双燕标，香港的艺声，新加坡的花标等品牌。

美国胜利唱片公司出品的潮剧唱片《秦雪梅》。胜利的logo是一只小狗听留声机，有“狗标”“坐狗”“狗听”等五花八门的俗称。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藏

德国璧架、高亭、虎标唱片公司出品的潮剧唱片。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藏

过番到东南亚的潮剧唱片，又通过番客之手回到本埠。飘洋过海的潮剧老唱片带来了亲情问候，还“培养”了一些潮剧人才。郭亨渠先生写过家乡贵屿几位少年的故事，他们跟着留声机学唱潮曲入迷，后来都考进了汕头戏曲学校，有的还成了名演员。澄海东湖的鹰楼别墅，有一台华侨从新加坡带回的德国留声机和一批潮剧唱片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，东湖潮乐队经常在别墅里听潮剧唱片，练曲、演奏。在潮剧唱片的“引路”下，潮乐队从业余团体正式“出道”，它就是澄海潮剧团的前身之一：澄海怡香潮剧团。

1980年香港丽风唱片有限公司广告“潮剧精华，回乡探亲，最佳礼品”。潮剧是连接海内外潮人的精神纽带，潮剧唱片将纽带上的声音保存于时光长河，植入故园土壤，永远唱响。图源《广东潮剧院访问香港特刊》（1980年3月）

文章转载自：“哈燒茶書齋”